香港五迷紀念冊第六題:五月天的歌陪伴我們渡過了哪些時刻



  夜空下霓虹燈招牌氾濫,無數店舖的刺眼燈光填補城市寂寞的縫隙,夜如白晝。城市裡沒有春夏秋冬,空調讓四季失去意義,人造的東西取替著大自然,只有從街上人們穿著的輕便裝束才能察覺早春的痕跡。

  男人和同事們從辦公室離開,準備去唱KTV。同事們熱烈的討論著今天雜誌上某女星的八卦,他沒有搭話。扯下了束縛的領帶,他依然感到呼吸困難,竟在五光十色的街頭上突兀的想起從前唸書時的單純生活,如今想來,那些記憶都變了調。時空不對,感覺不對。胸口很是翳悶,他只想發洩一場。

  大伙兒鬧哄哄的進了一間包廂,嘻嘻哈哈的唱著聊著。他喝了很多酒,搶過了麥克風,下一首歌是某同事點的。他沒聽過那首歌,勉強的跟著歌詞亂唱。節奏不對,音調不對,他幾乎是吼叫著:「水龍頭裡,流出眼淚,又是殘酷的美好一天……七點的一杯咖啡,八點的紅綠燈,斑馬線,A BUSY GAME!……那些笑和眼淚,沒有時間說再見……喜怒哀樂,苦辣酸甜……」歌詞刺穿他的心臟,讓他停下來盯著螢幕上沉默浮現的歌詞:「珍惜的浪費時間,換來了生命的缺,理想劃過天邊,愛情啊與我擦肩,分不清東南西北,分不清我的地,我的天!A CRYING GAME!……」方向不對,滋味不對,生活啊!畸形的生活!他欲哭無淚,一時之間喉嚨被洶湧的不滿、委屈、難過和控訴堵住,終於更大聲的吼出最後幾句歌詞:「當初我的信念!現在的我又是誰!狂奔的每個白天!寂寞的每個夜!……終於了解,這就是生活的滋味……」

  他使盡所有力氣唱完這首歌,跌坐在沙發上。好像有人跟他講話,他沒有回答;臉上好像有點濕濕的,他也忘了擦拭。




  黑夜中,偶爾傳來雞鳴狗吠點綴著沸騰的蟬聲,近處的老電扇吃力轉動、發出單調的噪音。窗外,空氣昏沉而奇異。在微亮的檯燈下,少女枯坐在窗前,好像在等甚麼。腦海裡一幅畫面不停昇起又消失,是下午在學校的時候,他忽然朝她燦然一笑。也許他是無意的吧?她想太多了。她隨意的搖晃著雙腳,一手支著頭,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敲著桌面,眼睛微張,聽著收音機廣播著颱風來襲的新聞。

  忽然一下雷聲打斷了女主播的聲音。少女瞪大了眼睛,平原遠處的兩間農舍相繼亮了燈,昏黃的窗戶前一陣人影晃動,又回歸黑暗。

  於是少女開始等待下雨。又是幾下轟隆隆的雷聲,雨才不甘願地落下。雨水打在樹葉上的沙沙聲及屋簷邊緣跳躍的雨滴聲,攪擾了鄉村的酣夢。

  少女把桌上的一捲卡式帶放進收音機,夏夜最適合聽這首歌了……孤獨空泛的吉他聲在空氣中迴盪著,少女凝視著天雨灑落,傾聽著初熟的心思裡愛情無聲的歌……

  「晚風吻盡荷花葉,任我醉倒在池邊,等你清楚看見我的美,月光曬乾眼淚。哪一個人……愛我……將我的手……緊握……抱緊我……吻我……喔愛……別走……」




  她離開了,把屬於他的顏色都一併帶走,帶到雲上,讓天空沾染彩色的淚。過了一段日子,他才動手處理她的遺物。

  她的房間沒有絲毫改變。他迴避著放在房間四處、他送給她的所有東西,只得從她的書和唱片開始整理。牆壁上仍然貼著她最愛的那個樂團的海報,書架上有一半都是那樂團的東西。他把它們逐點放進紙箱:書、單曲、唱片、DVD等,填滿了一個大紙箱。桌上還有一個空的唱片盒,唱片被遺忘在音響裡。猶豫了一下,他按了播放。

  一陣上發條的聲音。鋼琴響起,淡淡的哀愁流曳而出,他側耳傾聽。「那陽光碎裂在熟悉場景,好安靜,一個人能背多少的往事,真不輕。誰的笑,誰的溫暖的手心,我著迷,傷痕好像都變成了曾經……」他忘記自己聽了多久,空洞的眼眶落下淚水,傷痛輕易的攫住他。他抽噎著,腦海裡倒帶過去的一切。

  「全劇終,看見滿場空座椅,燈亮起,這故事,好像真實又像虛幻的情境。你和我還有很多的地方還沒去,為何留我荒唐的坐在這裡……好後悔,好傷心,想重來,行不行,再一次,我就不會走向這樣的結局。誰把我放回去,我願意付出所有來換一個時光機……」

  窗外夜色漸濃,房間裡散落著他跌碎的淚、來不及跟她兌現的約定、和無法遏止的回憶,不斷湧出,直到把他淹沒。




  婚禮上,全場燈暗,新郎安排了一段影片,剪接了他和她相識以來的片段。背景音樂唱著:「我就算壯烈前世、征服滾滾亂世、萬人為我寫詩,而幸福卻是此時靜靜幫你提著哈囉凱蒂袋子。世界紛紛擾擾喧喧鬧鬧,什麼是真實?為你跌跌撞撞傻傻笑笑,買一杯果汁……就算庸庸碌碌匆匆忙忙活過一輩子,也要分分秒秒年年日日全心守護你、最小的事!」影片的最後,是他向她求婚的那個傍晚。他唱著〈讓我照顧你〉,女孩又哭又笑的點頭答應了。

  影片結束,全場鼓掌,他看到她趕在燈亮以前擦去眼淚。他微笑了,開始盤算以後人生的每一個里程碑中,要為自己襯上怎麼樣的音樂。




  早上,街道開始湧現日出而作的人們,車水馬龍,又是新的一天。

  他是某一條小巷的掃地工人,街坊鄰里都叫他老王。外面的世界一直流動,小巷的步伐卻特別緩慢,老王守著這條小巷已經三十年了。小巷早上很少有人經過,這裡就成了他的舞台!每天他都唱著歌工作。

  這天他將要清理的最浪漫的垃圾--老王全然了解垃圾,而晚春的殘花以及深秋的落葉則堪稱最淒美的垃圾。此刻,他正為秋葉而悲哀,如果它們是從野外的樹上掉下的,那麼它們就不會被稱為「垃圾」,因為沒有人,就沒有所謂的垃圾。

  於是,老王決定今天要唱一首哀傷的歌。他把掃帚當作麥克風,愈唱愈大聲,表情和肢體愈來愈誇張。地上的落葉是他忠實的觀眾,正隨著晨風和他走調的歌聲微微揚動。

  「喔--耶耶耶--」他最愛這句,唱起來特別痛快!「志明真正不知要按怎,為什麼,愛人不願閣再相偎……春嬌已經早就無在聽,講這多,其實攏總攏無卡抓……走到淡水的海岸,兩個人的愛情,已經無人看,已經無人聽,啊--」

  他因為沉醉而半閉眼睛,可是就在他「啊」到一半的時候,眼角瞥見一位婦人經過巷口,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,幾個柑橘正在她腳邊滾動。他馬上認真掃地。時近正午,人慢慢多起來。老王等待著無人的時刻再續唱他的金曲。




  演唱會上,樂團盡情地表演著。台下的樂迷失去了自己的形狀,藍色螢光棒跟隨音樂的節奏擺動,像珊瑚在巨大的海洋裡,構成最美的風景。音樂劃出有力的界線,把場內與外面隔絕;台上那五個人是他們世界的中心,所以他們一口答應加熱空氣、掀翻屋頂、變出星星。這是全天下最完美的陣容!他們一起叫囂「誰人倘跟我拼!」,在音樂裡彼此相信和感謝、賦予且依存,感受到生命的輕與重,然後一起再吃一顆蘋果。最後的最後,他們用「啦啦啦」的歌聲把時間留住,在樂團的身上他們找到了自己。其中一個樂迷忽然領悟:夢想已經熟透、砸中他們,今後他們能更勇敢地逆風飛翔,改變世界。




  詩人徹夜無眠。他替自己泡了黑咖啡,走到天台坐下,眺望整座城市。冬夜漫長深沉,新舊高矮不一的建築物擁擠在一起取暖,在漆黑中凝結成幽暗而略發藍的龐大輪廓,一直延綿到天際,只有地面縱橫交錯的狹小的街道還披掛著溫暖的黃。

  零星的窗戶仍亮著燈。組成都市的密密麻麻的窗戶,關著無數個故事,輕微的鼻息從窗櫺透出,低低的訴說著各自的夢。詩人猜想窗後的是甚麼人?他們經歷過甚麼?

  正當這個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全世界,同一時間世界另一端的他覺得自己得到了全世界。有人在街角演出自己的生命、沒有觀眾;也有人在舞台上開唱,幾萬名樂迷一起又唱又跳。

  詩人想像自己俯瞰地球。人類如某種小昆蟲般紛亂鑽動,互不相識的人彼此緊貼著擦身而過,無數的人經歷著無數種不同的人生,感受著不同的滋味,然後在各自特定的時刻中省思、調整靈魂的舞步。

  黎明之前是最黑最冷的時刻,然而也是從那一刻,天色從墨黑變為深靛色、一路稀釋成明亮的蔚藍,太陽昇起,彷彿花火從地平線騰空、綻放、散落,替雲朵鑲上金邊,一點一點的驅走籠罩大地的黑暗。四季輪轉,晝夜交替,潮起潮落,你唯一可以主宰的是你的心,為生命的每一個時刻,選擇快樂或傷心。

  詩人淺笑著站立,閉上眼睛、張開雙手,吸進一口早晨清甜的空氣,開始旋轉。

  「……他在地面踏著,手臂優雅地轉著。一直跳到腋下冒出汗來。……」1

  「在活著的每一天,跳舞吧!神的孩子都在跳舞!」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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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摘自村上春樹《神的孩子都在跳舞》
2 摘自五月天《神的孩子都在跳舞》專輯文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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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kiki00wo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